卫循垂眸,指尖转着杯沿,并未接话,卫老夫人就知道他还是不愿,遂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。
“你二哥那身子需常年用药养着,仕途上帮不了你,你二嫂虽能管家,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,娘年纪大了,活不了几年,难道要我死了都看不到你娶妻生子?”
卫侯爷驻守边关,几年回不来一次,卫家兄妹三人都是被卫老夫人一手带大的。
尤其卫循最为孝顺,此时看着母亲鬓边的白发,他再说不来拒绝的话。
“好......全凭母亲安排。”
见儿子终于松口,卫老夫人喜笑颜开。
“好好好,我这就让人去请媒婆,你喜欢哪家的姑娘,长相性子可有要求?”
说完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人了,若是三郎有喜欢的人,何至于拖到今日还未娶妻。
“丞相府的苏大娘子年纪比你小几岁,家世也匹配得上,娘之前在宴会上见过几次,是个才貌双全的娘子,或者尚书府的林二姑娘,她母亲是慧荣郡主,家世没得挑,上面几个兄长又个个出息,等成了亲也是你的助力......”
卫老夫人数着京城有名的几个小娘子,觉得哪个都好,就等儿子点头她让人去提亲。
“母亲看中就好。”卫循表情漠然。
“什么叫我看中就好,这是你娶妻,日后她进了门是要给你开枝散叶管理后院的,自然要娶你喜欢的。”
卫循没有喜欢的女子,但听到管理后院时,他眼前浮现出阿鸢娇媚柔弱的脸,眸光微动。
“不拘家世相貌,只要性子温和大度即可。”
“温和大度......行,娘给你好好挑挑。”
卫老夫人倒是没往阿鸢身上想,三郎向来理智,娶妻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受个通房影响。
然而她认为冷情理智的卫循,此时心思已经跑到了祠堂中。
卫老夫人忙着跟嬷嬷商量京城哪个媒婆更好,也顾不上儿子有没有吃早膳了。
卫循见状便起身,吩咐嬷嬷待会儿将食盒交给长远,自己则往祠堂中走去。
祠堂在正房后面,门口有两个粗壮的婆子守着,见卫循过来,两人连忙行礼。
“世子爷。”
“开门。”
卫循声音威严,婆子们不敢违令,连忙将祠堂门打开。
阴暗的祠堂中,阿鸢跪在地上,腰板挺得笔直。
她身前放了张矮桌,笔墨纸砚和法华经摆在上面,右侧是写好的经书,已经有厚厚一沓。
四面的风吹进来,阿鸢执笔的手冻得通红。
听到门口的动静,她转过头,就看到卫循迎着光进来。
“世......世子爷?”
阿鸢似个犯错的孩子,神情有些无措。
卫循行至她身前,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上。
“不是免了你今日的请安?”
“爷怜惜阿鸢,但阿鸢不能忘了规矩。”
她低垂着头,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,不敢抬头看卫循。
在世子爷心里,她一定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吧。
如今受了罚,也是她自找苦吃。
小通房柔弱又固执,卫循伸出指尖点了点她额心。
“不用跪了,起来吧。”
“可老夫人那里......”
“怎么?我的话你就不听了?”
“阿鸢不敢。”
卫循脸色冷下来,阿鸢便连忙起身。
只是她跪得久了,两条腿又僵又麻,起身时差点跌在地上。
男人的手扶住她的腰,掌心的灼热透过袄裙传过来,阿鸢悄悄红了耳尖。
“多谢爷。”
卫循没在意她的羞赧,掌心支撑起她的身子,问道,“还能走么?”
“能......能的。”
阿鸢不习惯在人前与他亲近,即使祠堂中只有他们两人,可卫家祖宗的牌位看着,阿鸢忍着双腿的酸麻跟卫循拉开距离。
男人眉峰微沉,不悦得收回了手。
“走吧。”
门外的婆子见两人先后出来,互相望了对方一眼。
“这......”
其中一个婆子想上前去拦,被旁边的匆忙拉住。
“你差事不想要啦,竟然敢拦世子爷!”
“可老夫人命我们盯着谢娘子,等她抄完法华经再放出去......”
老夫人不发话,她们也不敢将人放出去啊。
“行了,谢娘子是世子爷院里的,他要带走老夫人能不放?咱们就当没看见就好。”
俩婆子商量完就去前院给卫老夫人请罪,但这会儿卫老夫人正满门心思给卫循挑选媳妇呢,闻言摆摆手就让她们下去,倒是赵婉从厨房回来,听到卫循护着阿鸢的事气得摔碎一个茶杯。
“小贱人,就会勾引男人!”
“太太消消气,她一个通房哪里值得您动怒。”
赵婉的奶娘陈嬷嬷递给她一杯热茶,又伸手给她顺了顺心口。
“就她那副狐媚模样,早晚有人替您收拾。”
“我就是看不惯,这些小骚蹄子惯会勾引主子,咱院里那两个若不是有我压着,恨不得让二爷死在床上。”
赵婉说是恨阿鸢,不过是因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。
她父亲赵平是个七品小官,按理说以她的家世根本嫁不到侯府来。
但卫琮身子弱,门当户对的人家舍不得让女儿守活寡,所以卫老夫人为了给儿子冲喜,就选中了门庭低好生养的赵婉。
盼着她进门能给儿子开枝散叶。
然而卫琮这个走两步路就喘的病秧子,却是个色中饿鬼,娶了赵婉没多久就腻了。
他没差事,老夫人又愿意纵着他,所以整日跟小妾们在房里厮混。
赵婉管家的同时,还得防着后院那些女人,生生被逼成了泼妇。
陈嬷嬷心疼自家主子,早知卫琮是这样,主子当初说什么也不能嫁过来。
“太太,那瘦马通房就是个玩意儿,不足为惧,您该防的是未来的世子夫人,现在世子爷没娶妻,侯府是您当家,可等世子夫人进门,这管家权就要交出去了。”
赵婉跟二房有今日的体面,都是因为她管家,若没了管家权,二房和她在这侯府就成了边缘人。
这让习惯了权力的赵婉,如何能忍。
“那嬷嬷说要怎么办?”
赵婉慌忙捉住奶娘的手,陈嬷嬷浑浊的眼闪过一抹精光。
“所以未来的世子夫人,一定要是您能拿捏住的人......表小姐今年十七,也该说亲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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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循虽吩咐过今日不用给老夫人请安,但阿鸢还是卯时正刻就起来。
炭盆里的火已经熄了大半,阿鸢抱着被子打了个寒颤,混沌的脑袋也清明了许多。
春桃听到动静推门进来,后面还跟了个青缎袄容长脸的婆子。
她手中端了个托盘,见到阿鸢微微颔首,将托盘中的瓷碗递过去。
“谢娘子快趁热喝吧。”
阿鸢坐直身子伸手接过,白瓷碗中盛着黑漆漆的药汤,还未入口就已闻到那股子难捱的苦味,可阿鸢就像习惯了般,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喝完药她将瓷碗还给婆子,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中,“劳烦嬷嬷走这一趟。”
“不过是替主子办差,当不得娘子这声谢。”起了大早熬药的婆子攥了攥荷包,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。
她是卫老夫人院里的,知道昨晚卫循来过,今日一早便去厨房熬了这碗避子汤,掐着点给阿鸢送来。
卫循还未娶妻,不管是他还是卫老夫人,都不会允许阿鸢在世子夫人进门前生下庶长子。
阿鸢也清楚这点,所以每次避子汤都喝得爽快。
婆子办完差事没有多留,攥着荷包离开了玉清院。
别看阿鸢没有名分,但到底是半个主子,除了侯府的几位主子,平日也就她能得几样阿鸢做的绣品。
婆子在老夫人身边伺候,素来有几分眼力,自然知道阿鸢的手艺多好。
这荷包放在外面,也得要几两银子呢。
想到这,婆子心里那点早起的怨气是一点也没了。
甚至还盼着世子爷每月能多来几次,也让她多得些打赏。
......
“主子,喝些蜜水漱漱口。”
婆子走后,春桃就赶紧倒了杯蜜水给阿鸢漱口。
等口中那股子苦味咽下去,阿鸢攥了许久的手心才松开。
她其实极怕苦,只是爹娘死后再没人哄她吃药。
没人疼的孩子,总是更懂事些。
吃过苦头后阿鸢就长了记性,这世上除了爹娘不会再有人包容她的小性子。
“替我更衣吧。”
“是。”春桃点头应下,将杯盏放在桌上,转身去开衣柜。
“世子爷刚回来,老夫人定会高兴,要不主子穿这件石榴红的缕金百蝶穿花银袄,看着也喜庆?”
说着,春桃就将衣服拿出来。
阿鸢摇了摇头,“青色那件即可。”
老夫人不喜她张扬,而且通房穿红色本就越了规矩,这袄裙做了阿鸢一次也没穿过。
“......是。”
春桃郁闷的放下,将那件青色对襟长袄拿过来给她换上。
袄裙略微宽大并不合身,正好掩住了阿鸢妖娆的身形,袖边领口是她绣的莲纹,雅而不俗,倒是给这平庸的衣裙添了几分亮色。
穿完衣服,春桃又给她挽了个螺髻,乌云般的秀发堆在脑后,只用一根玉簪固定。
脸上轻施薄粉,稍稍遮住眼下的青黑,阿鸢不让上妆,但即使这样已经是绝色,不敢想她若是精心打扮该是怎样的妩媚娇艳。
春桃打散思绪,又给阿鸢手中塞了个银丝手炉,主仆两人才移步往前院走去。
卫老夫人每日卯正三刻起床,阿鸢她们都要前去伺候,今日已经有些晚了。
等她到时,二太太赵婉跟二爷房里的妾室果然已经到了。
卫老夫人生了三儿一女,大爷卫明早夭房中无人,二爷卫琮又打娘胎落下的病根,生来便体弱,常年卧床不起。
卫老夫人怕儿子赴长子后尘,平时看得矜贵,他要什么便给什么,尤其怕卫琮早逝,如他意愿纳了几房妾室,想着能开枝散叶,但到如今,也只有赵婉生下了一子。
刚满三岁,侯府上下看得跟眼珠子一样。
再说三爷卫循,他和姐姐卫瑾是双胎,过了年已经二十五,但房里除了阿鸢并无其他女人。
就连阿鸢,也是卫老夫人强塞给他的。
在他眼中只有公务,若不是每月都会进两次玉清院,卫老夫人真以为自家这个三儿要出家当和尚。
“哟,这是昨晚三郎回来有人撑腰了,让咱们这些人都等着你。”
阿鸢主仆刚进门,二太太赵婉就忍不住发难。
昨晚周婆子被打出去,这会儿她心里正憋着气呢。
小骚蹄子,就会跟男人告状,要是在她房里,看她不撕烂她的嘴!
赵婉容貌并不出众,圆盘脸因着一双狭长眼,看上去有些刻薄,此时她掐着腰,望向阿鸢的眼神尽是嫉恨,身后两个二房的小妾捂着嘴,眼中划过奚落。
说起来,她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嫉妒阿鸢。
同为瘦马她生得最美就罢了,还好命进了世子爷卫循的房中,即使卫循性子冷淡不宠爱她,但也比她们去伺候个色鬼病秧子强。
所以赵婉突然发难,她们都乐得看阿鸢笑话。
阿鸢握紧手中的银丝手炉,正要解释,卫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从内室出来。
“吵什么?”
她一身团花福寿纹褙子,头戴褐色镶东珠抹额,虽上了年纪,但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。
赵婉恶狠狠瞪了阿鸢一眼,殷勤的上前扶住老夫人。
“还不是说阿鸢,昨晚三郎刚回来就替她发落了一个粗使婆子,那婆子年纪大了记不得事,漏了玉清院两天的炭火,阿鸢憋着不说,非等到三郎回来告状,那周婆子被打了二十大板,连夜送到庄子上去了,阿弥陀佛,这天寒地冻的,若她真有个好歹,不就成三郎的罪过了?”
赵婉嘴巧,卫老夫人又信佛,尤其最信因果,牵连上卫循她的脸色已经难看下来。
但卫老夫人浸淫后宅大半辈子,背后这些弯弯绕绕她哪能看不出来。
周婆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克扣世子院里的东西,说到底还是赵婉故意刁难。
她端起杯盏撇了撇浮沫,眉眼间看不出情绪,“待会儿派人送两瓶上好的金疮药过去,好生养几个月。”
“......是。”
赵婉嘴边的笑意僵住,她要的自然不是这个结果。
周婆子是她的陪嫁,却被卫循杀鸡儆猴赶出府,这不是在打她的脸嘛。
若就这样轻飘飘揭过,她在这府中还有何威严可言?
“娘,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阿鸢,周婆子是她自己做错事活该,但三郎刚回来还未休息,阿鸢就缠了他半宿,今日又故意起晚了,这幸好是三郎没娶妻,若等弟妹进门,阿鸢还这样,那弟妹不得跟三郎闹起来?”
“啪!”
赵婉这段话戳中了卫老夫人的逆鳞,妾室争宠在侯府是大忌,当初她挑中阿鸢就是看她容貌虽艳,但眼神清明,如今倒是恃宠而骄了。
杯盏拍在桌上,卫老夫人有意磨她的性子,抬眸冷厉的望过去。
“既然起晚了,那就去祠堂跪着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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